曼德尔施塔姆最后的诗与个性化语言的土壤
我将不向大地归还
我借来的尘土,
我愿这个思想的身体——
这烧焦的,骨肉,
像一只白色的粉蝶,
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间活着——
回到那条街,那个国家。
(此诗作于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一日。一九三八年十月,诗人被押解到远东集中营途中的中转站,一两个月后,诗人即在集中营里死去,他是如何死的,葬于何处,都成了谜。)
注:到哪里去寻找个性化的语言,寻找独树一帜的个人标志,寻找“我”的基石、根系和轮盘?一个个体总是由一团矿物(分散又聚合的物质的奇迹)、一簇蓝火(比一切有形之物更神秘的电光火闪,它时刻萎顿,又瞬间喷涌)构成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这首诗,读第一句,就无法停下来,不管在诗里还是诗外,有一股力量被唤醒,并从心底涌出,连接了神经元上电波的暴击和迅导。静静坐着,却又如此迅速地跑起来,穿过小径,越过草丛,跑过树顶,踏在云上。一种自知的悲切和明了的狂喜安静的守护在身边。有无可名状的精神的波澜,以尘土诉我,以粉蝶载我,以永无抵达的空间,深陷我——形成了爱和思念跨越的通道,变作和故国文明共生共死的温暖。由时代和运命落在曼德尔施塔姆身上的巨大的悲剧性,由揉碎他的黑暗漩涡变成烘托他的金色舞台。读这样的诗句,什么被激发了,是思想还是情感,是掩藏在生命深处的热带雨林还是洪荒戈壁在重新造出一个新世界?心底一声声呼唤发出来,是不自知的,仿佛幽静山林里的猿啼,既像是焦虑的母亲在呼唤迷失的儿女,又像是孤独紧张的儿女在呼唤相隔不远的母亲。思想像熔岩一样奔流,想象的空间收束起来。
这是诗歌最深刻的标志之一,是个性化文字的一个优秀范本。关于开头所说的个性化的语言,由向外向在他人的文本和世相的变换中寻找变作向内。出现了一个一览无余的真实的自己——那个天地间不矫饰不掩藏的赤子,他打量物像,内窥心神,向窝在心中不得不说的话里注入生的体验和思虑,在草木枯荣之间,沉静的文字重铸出呼应世界的另一个自己。个性化的语言生成于此漫长的过程里。
关于曼德尔施塔姆的粉蝶,闪动在眼前的,飞行在花间的,几乎是绕着手指的,即便是它翅膀上的一粒磷粉,都只归属与曼德尔施塔姆本人。但这粉蝶闯入梦中,幻化出一个创造者的粉蝶,这粉蝶理解自身,有反省,这种生长的节奏,落在现实的风中,有其难,也有其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