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和聂隐娘:审美弯刀和三种爱情
深圳一石
1. 三寸羊角匕首
我坐在4排16座看的《刺客聂隐娘》,三四排之间即是过道,开影一分钟内偶尔有迟到的人打扰,之后整个影厅基本都是静悄悄的,直到电影最后那个深秋的金色黄昏出现,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画面定格在节奏坚定的鼓点里,寂寥、荒芜,隐隐有一丝暖意重有开始编织《刺客聂隐娘》看似破碎的传奇——说实话,“传奇”两个字并不是侯孝贤表达的对象,他把原版故事里一切炫目的,能增强传奇特效的东西删得干干净净。在资深的观影人群里,有人提到唐传奇里的名篇《柳毅传》,提到《虬髯客》,观念依然是传奇的路数。侯孝贤在《刺客聂隐娘》里表达的却是爱情与命运这么朴实古老的主题,如果和现代有链接,那就是聂隐娘骨子里那份沉甸甸的自由。她是苍山顶上盘旋的鹰,侯孝贤用这样的画面隐匿了波诡云霓的时代里聂隐娘的命运和选择。
好的书会挑选自己的读者,好的电影会选择自己的观众,这就决定了精英艺术的小众特征。《刺客聂隐娘》舒缓的叙事节奏,极简的故事结构,唯美的绘画式表达,除了深度体验,那种审美、气象、观念的愉悦你根本追寻不到。如我这样,只需安静、专注,就不会对花费90大元感到失望的普通观影人,若是喜欢在心里定格,则类似于接受一次审美的启蒙。
访谈中,侯孝贤说:“我喜欢舒淇的直,她的个性直爽,有一种真。”我并未探究他选舒淇来演聂隐娘的原因,千呼万唤当中,那个唐时女刺客的传奇不断演绎变化,历经一千多年后,已经是中国人心里的某种面世情结:顺从命运的播弄,在隐忍中抗争;在一项极致技艺中获得了对生死的决断权,却依然保持对善恶的自我判断;侯孝贤额外加入了对刀锋一样的爱的隐痛和决绝,这一加入改变了故事的走向,让一个唐朝的传奇,具有了现代性,有了人性和自由意志伸展的空间。
刺客聂隐娘如她手里的三寸羊角匕首一样,爽直,专注,利落,就像一幅古画。侯孝贤选择用绘画的方式来表达他心中的晚唐,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带起了那个时代的风浪。一开始的黑白叙事是对聂隐娘前世今生的交代,画面中,锦旗銮铃,舒淇一张素面,林中斑斓的树影隐藏起一个刺客的生命,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野兽般怪异孤独的反光,那层反光不是正常生活的人脸上能有的,孤绝于世,内心备受煎熬,坚守着自己命运的底线。只有这样的人的脸上,才会泛出那么清冷夹着狂热的反光。侯孝贤的眼睛里也会时不时飘出那样的眼神,孤独安静的刺入心中世界,不断和现实的鼓角争一次鸣。
因为预先知道是胶片,画面上光影的斑驳,细微纹理上的浮动,反而让画面有一种独有的亲切,这样的画面带着一个故事流淌,时间静水里流,反倒更让人诧异。道姑走下道观的台阶,台阶上有人在清扫,镶嵌在山腹中的道观将远山、密林的涛声一阵阵送出画面。就这么几十秒的时间,聂隐娘跟随道姑在山中度过最富传奇色彩的五年,由一个懵懂少女变成冷血刺客的五年,就此做了交代。
森林里的刺杀,宫殿里的刺杀,这些是一名刺客的日常,也是聂隐娘的日常。道姑的公主背景呈现了晚唐权力斗争里的阴沉扭曲。侠客刺客盛行的时代总是末世。财富权利矛盾的爆发在阴暗里变得肆无忌惮,藩王和皇权之间的斗争由暗转明,正一步步消弱盛唐积累下来的基业。盛唐的引子还在,而晚唐的阴影洪水一样淹过来。唐传奇里的《聂隐娘》,个性和爱情都被轻描淡写带过,它到极适合成为现在大众喜欢的题材,情节曲折,人物经历坎坷,完全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刺客练成笔记,杀人于无痕,又瞬间在时间里消失的没有踪迹。聂隐娘的传奇,如同日本忍术的史前遗迹。聂隐娘的个性,就传统来说是个十足的反叛者,她不是完全规则,而是顺从善恶之心,在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点上,她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侯孝贤说,聂隐娘身上打动他的是自由,和追寻自由的果决,以及追求自由的意志。自由是每一个艺术家心里燃烧不息的火,一定是聂隐娘骨子里的果决、专一与固执和侯孝贤电影艺术里的专注、投入和笃定一脉同源,点燃了他和一个唐传奇的生命对接。
唐时风月,或者说唐诗的多维绚烂,开了中国审美和艺术创造一代先河,王维、李白、杜甫将中国人的审美意志几乎推向了一个后无来者的极致。这种美在镜头语言里是一种什么样的痕迹?不仅仅是晚唐的画面,它一直穿透时间的棱镜,一层层直击现代人的内心。“每个画面都是等来的。”《刺客聂隐娘》在戛纳得最佳导演奖时,就传出了“画面美得不像话”的风声,这个风声一方面被赞誉为电影叙事上的独特性,一方面也被诟病电影的故事性被极大的消弱,影响了它可以成为经典作品的意义。电影开头的黑白画风是对聂隐娘过去时光的交代,因为是过去的时光,黑白画风正好是恰如其分的。我也是在观影之后,重新梳理电影里的一个个画面时,才感觉到黑白画风的适宜。故事的风格则是极简和逼近式的,跳跃的思维极少会给观众留下自由放松的打盹时间。你必须紧紧跟随,要不然这部电影就会离你而去。
聂隐娘是道姑剑术刚刚大成的徒弟,却是一个刺杀时怀有怜悯意志不完全受冷血刺杀规则限定的人。这让她和道姑之间产生了一道巨大的列横。刺杀表兄藩王田季安则是弥合这道裂痕的一次修炼,也是师徒之间关系是否继续依存下去的最后一次尝试。聂隐娘手里的三寸匕首,有一寸留给刺杀的人,有一寸留给师父的教诲,有一寸留给自己,也就是留给包围自己内心的自由。杀手的无情是千古的铁律,道姑的无情和对杀手规则的信守,里头有内心对人生的仇恨,有人性的扭曲,也有在这个行业里得来的教诲。聂隐娘本就不是一个为杀人而生的人,她有剑道上惊人的天赋,人生遭遇频死的命运又让她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在杀手这条路上走的看似游刃有余,但真正当生命开始有了自由飞翔的机会,在生和死之间,她的选择往往善意先行,道义为上,死只是下策。道姑隐隐有一股对她残忍的暴怒,选择让聂隐娘杀死表兄,也是知道聂隐娘和表兄田季安曾经有过婚配相许的姻缘,把爱杀死,是不是刺客聂隐娘的宿命?侯孝贤在聂隐娘身上或许看到了这样的挑战,爱杀死爱,规则杀死爱,还是心选择命运,爱选择重生,艺术选择自由?
聂隐娘实在是个复杂的人物。电影里,侯孝贤给予舒淇表演的自由,更多的是充满了千言万语的沉默。偶尔的只言片语里,全是心意满满的意志,许诺,决断。她的行动胜过了言语。这也符合她的身份,刺客富饶沉默让她变得轻盈。
周韵演绎的大家族的女人,和田季安婚配也只是遵从了权力的游戏。她从小长在官宦之家,明白权谋,也善弄权谋,为了维护自己正室的地位,暗中培植了杀手组织,掺手家族的人事安排,对影响到自身利益的人物,在暗中一一杀戮。张震演绎的田季安阴郁、残暴又不负深情。他对大老婆的杀人心知肚明,却又不直接阻止,他知道调任的官员有被半途活埋的危机,却依然让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对护送的都虞侯,出于亲属的恻隐之心,又从旁加以暗示。在权力的斗争中心,不存在什么信任,这些正是晚唐风云流动暗流潜泳的压抑征兆。周韵有两次手提牛角匕首的镜头,一次是护送的官员在半路上遇到她安排的截杀,在等待消息的时候,她全副武装漫游在白桦林里,她贴面金花和手握弯刀像一架微微晃动的天平。阴狠、冷酷就像她接受的命运。还有一次是杀死田季安宠爱的歌姬瑚姬事情败露后,她和聂隐娘在白桦林中的决斗。她的牛角弯刀和最后掉在地上的遮面金花,说明她在决斗中被聂隐娘所杀。周韵的出场是将田季安和聂隐娘之间的爱情放大了,聂隐娘除掉周韵,是她觉得这个人对田季安是一根毒刺。聂隐娘挽救瑚姬,是她对爱最终在心里放下了。聂隐娘不杀田季安,是她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他不该死。在这样重重生死的选择当中,聂隐娘的自由,也就是侯孝贤的自由。
2. 三种爱情
访谈录里,侯孝贤说话时,语调翘起来的时候,会表现出一种十拿九稳的自信,这些话听上去并非有十拿九稳的逻辑,而且是片段式的,这种体悟和意志的表达,却让他为什么做《刺客聂隐娘》这件事显得清晰明确。
“只要你专注,一直往前走,自动就出来了。”好像《刺客聂隐娘》就是这么做出来的。他表达的态度并未遮盖他为这部戏在细节上几乎苛刻到让人觉得残酷的考量。有人说《刺客聂隐娘》在服装道具方面有些粗糙。是吗?看电影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出来,唯一的感觉就是那些衣服,那些人物的动作,那些语言的模式,好像都是唐朝人自己的。宫廷的语言,民间的语言,其实有不同的语言模式,公主说话文辞华丽而飘忽,老百姓说话是自由的大白话。
连同那些等来的自然里独特的飘雾,那些湖面打着漩涡的轻纱,那些白桦林独特柔和的逆光,惊人的黄昏里白茅枯草的余晖,还有火炭盆里一簇火苗的噼啪做响,每一幅画面里人物油画般的眉目神态的构思,这一切都有生命力的基础,它们由盛唐到晚唐,一直到今天,都有一股流动的意志,追求着最严格意义上思想、制度的桎梏中关于自由的挣扎和追求。
我把这,理解为侯孝贤和电影艺术之间的爱情博弈,在穷究着细节和观念流淌的河床上,进退之间,爱恨之间,以自己的方式,而不是遵从流俗的方式,坦诚的直面砰砰的心跳,其中不杂一丝谎言。即便被别人诟病破坏、昏昏欲睡,也要按自己内心的声音去表达。
观众是这种爱的声音的回应,在审美和内在都引起共鸣的观众那里,爱他的电影一遍还不够,还要再来第二遍。他们知道侯孝贤的电影像深藏的矿脉一样,是幽深的,也是多元的,走的越近,想的越多,爱的越浓。
这种爱情需要一种契合,就好像《刺客聂隐娘》需要它特别的观众来完成观影的一场契合一样。它不是大众美人,虽然侯孝贤说:“我也担心票房啊!很想听到好消息。”老人的圆滑吧。他知道自己影视艺术流淌的终点是属于谁的。
田季安和聂隐娘之间的爱情本来是道姑安排给聂隐娘的一次炼狱,跨过了就一生都是师傅手里的提线木偶,跨不过,怕要连这条命都要还给师傅。真正动人的是聂隐娘的无情,杀人使心冷寂,死亡总是对生最大的否定,聂隐娘的无情是她剑术大成的一个原因,但聂隐娘的有情最终让她能够在师傅佛尘下保住性命。师傅的凌空击下,和她在师傅白色道袍上留下的一道小缺口,说明了她选择的自由最终能够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她终于能够摆脱师傅的阴影,电影开头她脸颊上那层冷寂的反光终于能偶为一层柔和所替代。
聂隐娘回到田家,原本就像回到自己的家,只不过家和爱都已换了人,她在幕帘后面看到依在田季安肩膀上的瑚姬,听田季安讲遥远的玉佩的故事,瑚姬听到悲处,扑倒田季安怀里,好像瑚姬理解了聂隐娘的悲伤。这消弱了她内心的杀意。
其实多年后,田季安对聂隐娘的爱意只余一点好感和朦胧的感怀,男人是性欲的动物,当他的性欲得到满足之后,对聂隐娘的爱的持久性也就消失了。但对一个女人的歉疚则会跟随他一辈子。所以对聂隐娘的刺杀,他虽然惶恐,也有一种自觉。张震用粗重的呼吸来表达田季安的不安和内心的矛盾,到让人对田季安生出些许怜意。
对田季安的爱在聂隐娘那里是一块心结,很多唯美阴暗的画面都是为揭示这个心结的存在而设置的,由爱到卫护,由卫护到和师傅摊牌,来面对和师傅决裂的几乎是命运式样的选择。道姑站在山口等聂隐娘的一段戏浓缩了非常多的隐喻,远处看,道姑像是站在山崖的一处绝壁上,峡谷像巨兽的嘴张开着,等到镜头逐渐拉近,雾越来越浓,个人的命运隐藏在内心的抉择中,规则的世界变得暧昧又混乱,远眺的视野失去了。聂隐娘从一个清晰的小道上走来,走到师傅近前,默立,跪拜,叩头,说出了不能杀田季安的理由,接着扣头,离开。那是一个心结解开的过程,一个没有自己灵魂的杀手,一个内心结了死结的行尸走肉,一个爱曾经死寂的人,逐渐把手放开,把心中的绳索和身体的绳索解开。如果她不死,她就自由了。师傅最后的攻击中是否藏有一份怜悯?
和磨镜青年的爱情,偶遇在保护赴任官员的路上,磨镜青年也是在路上偶然碰到这场谋杀,他不顾个人生死去解救要被活埋的人,在聂隐娘的心里留了一个被认可的印象。然后是在小村庄里养伤的一场戏。
和磨镜青年相遇预留的火种,在唐传奇的小说里是聂隐娘自己选择的,那个过程完全没有电影里写的这么丰满。侯孝贤把这场戏拍的非常古典,他用中世界油画的方式呈现了乡村里每一个画面,村口的枯树,薄雾中流转云烟的清晨,屋顶水彩斑斓的青苔,几只栓在庭院里的山羊。镜头里的色彩和活物几乎都是特写,这些画面在一点一点复苏着聂隐娘内心阴暗的世界,却又没有用任何语言来表达,只用了凝视,简单的对话。侯孝贤用时空观来温养故事节奏的深层变迁,表达出了人物心理渐变的复杂历程。
这些冲击力极强的画面感为故事的阐释预留了非常多的空间。
聂隐娘和周韵桦树林的决斗,最终背部负伤,她没有回到师傅的避难所,而是回到了小山村来找磨镜青年,背后疗伤的一幕,静态的镜头感都是特写完成的,每个镜头的画面和色彩饱满而自如,人物专注而安静。侯孝贤和聂隐娘的意志和内心无不每时每刻融合在这样的镜头里,这种侯孝贤式的镜头语言,不喜欢的会昏昏欲睡,喜欢的则欲罢不能。
“耐心不够的人,总是看不到电影的马尾。”有朋友这样说侯孝贤的电影
聂隐娘给了磨镜青年一个许诺,许诺她最终回到山村。这个含蓄的爱情,让聂隐娘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唐传奇小说《聂隐娘》的味道也是如此果决的。
因为素颜的聂隐娘的眼神,我对舒淇的喜欢更进了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