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笔记系列】栖居在意识树杈上的现代读者
关于意识流最初的一些探索,1904年,22岁的乔伊斯试图写《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之前,在一篇叙事性散文《艺术家画像》里,想用“流动的现在时”表述过去,以充分体现“情感的跌宕”。这种写作被乔伊斯称为“epiphany”(颖悟性速写)。
意识流做为一种现代小说的创作方法,本身就有隐藏起来的自传性特质,这种自传不单纯来源于作者本人,还有作品人物强烈的回忆自己人生的主观冲动,以及由现时存在感的相互激荡弥漫出来的烟云水彩一样的反省动机。
生活和意识原本就紧密不可分割,而意识又是思想凝聚成形的潜流。
意识流在小说写作中的突破,更进一步的拉近了文学的故事性和哲学的思辨之间的距离。在小说创作方法中,意识流变为一面镜子,文学从中照出的故事性变得缓慢了,哲学从中照出的思辨性变得迅捷了。
从另一个侧面,当文学的纯粹性变得复杂起来时,意识流小说的娱乐化功能被消弱,社会性被加强。人们说意识流小说读起来晦涩,令人头晕目眩,是戏剧性降低、抒情性增强造成的后果。
现代人对意识流的适应正如自身对现代社会的适应一样。各个艺术的流派当中,意识流的方法是弱化现实,扩大感知内在的一种方法,但它又尽量避免抽象,在身份演绎当中,总是让紧贴现实的精细入微的纹理显露出来。这也正是意识流独特的魅力,暧昧的亲昵与徘徊的多义构成了一个可供阐释可供倾诉的自由世界。当欣赏者体会到它的妙处时,会发现,那种来自人人必然都有的自恋,被放大到能看出心脏砰砰跳动的每一个片刻。自我之像不仅在生活的表象里存在,也在由激情所把握的情绪的波浪中间,由序列所勾勒的理性殿堂的台阶上,同样存在。
网络时代的意识流普遍的内化了。就像是发现自恋既是本能,还能变成支撑生活的经济价值,创造力的源泉被自恋和知识的谱系折叠之后能开出令人目瞪口呆的鲜花。自恋,爱自己,由此还能帮助更深一层地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标原点。
意识流正在逐渐变为重新定义知识和价值等级的一种工具。正是在意识流的海洋里,卷起由关注度激起的巨浪,它贴近欲望的能力类似宗教燃起信仰的烈火,它贴近虚无重建思想的能力,更奇特,撕碎一切,静等无意义的雪花落下,在沉默的土壤里汇聚成花朵。
在文学写作中,由《尤利西斯》、《最忆似水年华》拓展的世界最初是文字展开的一种门道,这种门道呼应了大时代发生变化的声音,时代一路狂喊,由蒸汽时代到机械时代,由机械时代到信息时代,由信息时代到网络时代,“改变,改变,即刻改变……”最终让自己变得无处不在。意识流变得无处不在了,也就自然的消失了,像空气一样。
任何一个故事,都会在时间里变浅,而紧跟时间的变化总是显出深渊一样的深邃与神秘。现代文学试图掘开横亘在感性和理性之间的墙壁,试图对新世界作出它的解释时,其中最大的一个要求,就是摆脱传统的人物叙事,进入内在精神的叙事里。
现代文学因此要求有这样的读者。他疾走在生活里,感受到五味、情操和道德汇聚在他的四肢上,而这种汇聚发生的苦乐他能够说出。当他深陷于自觉的孤独,感受到神经的电光和意识的潜流穿行在昏暗不明的深海,他可以脱离纯粹基于肉欲激发的存在感受,去拥抱仅由神经关联起来的意识交互的空间。原先,这种海洋瞬时现,瞬时灭,人们很少探究意识改变现实的原因,而现在,这种意识的变化,不仅关乎现实,还关乎思想的衍生。
意识无法也不会在具体之物上停留,而社会和思想的演进都由具体的轮廓和序列构成。这些原来藏在每一个人身体里分割的模块,在意识流小说里汇为了可见的一体。现代读者,会要求在作家的笔下,能读到原本并无具体形态的意识的可视世界,他也要求自己进入意识的航道,进入更多被激发出来的生命体验里,去感受,去狂欢。
因此,现代写作的趣味性和立体性对文学的创作提出了更多的要求。
在苍穹下,人类对世界的探索越多,对自身的洞察就会越加感到无知,就会越发感到对命运把握的无力。而变化又在不断在推着人往前走。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产生的勇气,人面对虚无想要回归、想要穷尽本源的脆弱,这两者之间,一直都在角力。回归和探索本就是一对方向相悖的变化激发的矛盾。在文学写作中,当意识流把这种矛盾体现的更清晰更独特更惊人时,读者在这样的文本里,会发现自己更像一只凸显本能的猴子,越发显出原始的本相,越被激发出一种茫茫跋涉的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