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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大别山:雨声,草木,蚂蟥,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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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大别山:雨声,草木,蚂蟥,瀑布

 

一石

 

雨声

 

清明三天去了大别山深处的鹞落坪自然保护区,去之前,看了天气预报的雨量图,这三天雨势的风暴眼就在安徽西南部,就在大别山里,雨量图的中心地带被三种颜色覆盖:玫瑰红、深蓝、浅蓝。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像花瓣与花瓣交叠的边界,玫瑰红划过深蓝,像个力量转得越来越紧的漩涡。

出门时,心里怀着一份执念,好像藏在云层深处的大暴雨和我无关。很多时候,执念对老天无用,有用的只是心怀执念的人。

第一天是小雨,高铁在长江上绕来绕去。薄雾中,雨点打着樟树的新叶。地面腾起的薄雾让人觉察到北方和南方的不同。我们的小汽车在横跨岳西县的国道上穿过。

临近黄昏,站在朱大姐山居旅馆门口远望我们身处的世界,四面山峦在骤雨初歇后被丝练一样的白纱包围,山居旅馆门前的马路对面,长着成片厚朴,结香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山林中,这个地方,还没有开放,而在山下向阳的坡地上,悬在枝头金黄的铃铛已经将要结束一年的绽放。

房间阴冷潮湿,厚厚的被子也不能阻挡拥进屋子渗人筋骨的冷寂。我突然发现自己曾在南方多年锻炼出来应对潮湿天气的身子,回到北方几年后,已经难以应对这湿寒的攻逼。还好每张床都准备了电褥子,插上电后,湿寒到也能应付了。原本会习惯性的随手闭上房门,后来发现房门敞开才是王道,屋外要比房间里暖和。对屋外比屋内更暖和,后来的回想是,我们正好住在了大别山的阴坡,阴坡地带的落叶植物几乎正被压在枯黄里,而万老师和胡队前两天在附近天堂寨,那里处在大别山的阳坡,满山满沟已经布满绿色,在苏醒的春天里,他们甚至收获了难得一见的独花兰。

夜将黑时开始下起大雨,雷声电闪离我们感觉很远,轰的一声,咏叹调一样,从很远的地方隔着几重山的共振,慢悠悠飘进耳朵。山林在雨中黑的像铁砂。胡队和水果支起三脚架试图拍下山峦、白雾、急雨的敲打。只是光线太暗了。

潮湿多怪,在万老师房间的墙上发现了长腿的盲蛛,赵律说他的房间里有蚂蟥。胡队在房间里不知忙到几点,房间的顶灯一直白灿灿的亮着,半夜时分,窗户紧靠的山墙把暴雨巨大的喧哗推进房间,把我从梦中惊醒。房间里,明亮的灯光让人以为已到天明,我差点穿衣起床,看时间才发现正是凌晨四点的光景。

第二天,在从安徽穿越到湖北边界上的桃花冲时又遇到雨。彼时我们脚下是春秋战国吴楚边界的雄关,今人金戈铁马的幻觉引导了大家历史的沉思,一行六人在现代仿古的城楼边留影合照。雨突然劈头下下来,让每个人不得不躲在伞下。鹞落坪的枯黄到这里已经变成满山的葱绿,雾气把道路上的车辆裹得寸步难行,我们的小车只能一路压着道路中间朦朦胧胧的黄线,在山中或急或徐穿行。

山林带着雨势,这个时候看花看草,看见的就全是娇滴滴的垂颜。或有绽放的花儿,正等着晴天里浪蜂浪蝶来袭,雨中却只能把门户全都紧闭了。或许是我们心诚,雾夹雨最后剩下了淡淡薄云覆盖的天,还有伴随一路冲天而泄的瀑布的涛声。我们就这么幸运地穿过了十里桃花溪(其实只有4公里,基本是半野生状态,其中隐藏着纵横交错、诱人深入的小径,小径被青苔、枯叶、碎石、深草遮掩。这样的小路,可以算是植物人的天堂,因为时间关系,只能往里走几分钟,又不得不退回到人工步道上。

第三天只在安徽的天峡遇到过一阵小雨。第一次在野外见到了羊肚菌。上山用了三个半小时,因为要对每一种陌生的开花植物倾诉半天衷情,下山就快了,几乎是跑着,胡队、赵律和我,只用四十五分钟就跑到山下。其他三人坐车下山,也只是比我们多了喝杯水的功夫。下山的山道上,满山红红透半边天,树叶上落下的水滴打湿路面,阳光洒在隐秘地图一样的湿痕里。

 

草木

 

在鹞落坪自然保护区的标牌刻碑上,看到鹞落坪名字的由来,原来是取自山石的样子如一只鹞子,这打破了我在这个名字里嗅到的大别山的鹰鹞和刁蛮。原本以为这高高的山林里,会有苍鹰、秃鹫和鹞鹰的巨大群落,它们会使整个山林雄奇。人对某人某事的第一印象总是怀着说不清的偏见。偏见总会影响到认知真相。但所有的认识都是这样,世上不存在公允无一的人。

车停在刻碑旁,在那里,我们看到铺满了葫芦藓的一块草台,草台上是枯黄的细叶,草台下则是湿土层满满抑制不住地骚动。有紫堇在石头缝隙里开,可能是刻叶紫堇,但不能很好的辨识。山坡上的中华樱推开荒芜,春天的大门已经被它推开。

鹞落坪自然保护区门口几乎没有人,不是因为时间已近下午,也不是这里是多么难以抵达的艰险地段。旅店老板娘站在她家三面挂满植物科普、驴友穿越、绿野仙踪旗帜的客厅里,满是疑惑的对我们说:“这个季节,你们来得有些早了。”但她欢迎我们的热情,好像我们一行是某种能够辨识枯枝败叶,研究植物分类的专业大神——要不,就是有点傻。

在鹞落坪入口的草坪上,有零星的委陵菜,满坪长满木贼阳刚气盛的肉穂。如此齐整饱满繁密的木贼花开,我还是第一次看,但,说实话,也没什么可看的。

万老师说厚朴干透的果实像一只只黑鸟,那是在知道它是厚朴之后。之前拿照相机和望远镜对准远树枯枝上一动不动的翘嘴黑影细细审视,它在枝头那么安静的呆萌偏执还真让人难以捉摸。

鹞落坪一无所见,众人的判断是离开。大家在一片枯槁中穿过铁灰色的荒野,荒野上秋日的荚果多过我们心里的绿叶。荞麦叶大百合果实的外壳鹰嘴一样朝天张着。我想象着它热烈奔放的花絮。想象着人们离着老远,一看到洁白带着紫纹的硕大花朵,自然而然把脚步放慢,对眼前端庄妖娆的亭亭玉立屏住呼吸。我走近它的枯茎,站在高过我头顶的一朵开在梦境里的花前。

距离朱大姐旅馆不远,车穿行在山道上。安排好了食宿后,这个时候有的,只是珍视花开,悠闲散步在花前。这个季节当然有这个季节的花海,有中国旌节花的花海,有金缕梅科腊瓣花的花海。

2015年的春天,南方的朋友给我传来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中国旌节花。他拍出了一种植物的神奇,那种神奇不止来自他一个人的眼睛,每个看那些照片里人也一样能感觉到。每一朵花如烟玉雕刻,色彩从纯白迈向鹅黄草绿。我最初看中国旌节花的花絮,以为枝条上挂着一排排粉嫩的小鸟,它们迎风招展,任何一丝惊诧都会把它们从枝头惊飞。即使知道了真相,我也并不认为自己错了。然后,我才把它当做春天草木的一种警觉来看待。在这样光线悄然暗淡下去的黄昏,看到垂满枝头的中国旌节花。薄雾中的中国旌节花梳子一样垂在枝条,不管有没有风,它们和山樱、杜鹃那么不同,它们像小小的念珠串成的珠帘,很像是从中国的写意画里走出来的,这让我想起艾丽丝·门罗80年代初访中国时写下的一篇关于中国的散记:《透过玉帘》。大自然关于时间的旗帜,总是有一种暗伏其中安静又激越的基调,为一种植物命名的那个人心里必然涌动博物和文明相互激荡着回声的斑斓,才能在某个独特的名称里,标记出一种生物属于它的永久特性。

第二天,在湖北桃花冲的十里桃花溪,才算是真正和中国旌节花相遇,即便雨水滴满花儿(我想那是哀愁,或者和世界要保持一种独特的距离感),我们一行人穿行在乳白色的中国旌节花的花帘中间,而且还偶遇到几株白色中镶嵌进玫瑰红的中国旌节花,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旌节花的变种?

在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植物标本园(也就是北京植物园对面,植物人常说的南植)里,水果专门带我去看过几株金缕梅,那是我心里关于春天炸裂的隐秘标记,与之相伴的山茱萸,之后是蔷薇、稠李、文冠果。在上海见过花儿白色的檵木和红花檵木,这些金缕梅科相似的花儿形态给了我认识一种植物的定式。当水果告诉我满山盛开的蜡瓣花也是金缕梅科的植物时,让人的脑子转弯,在回想,想着大自然里发生的变化——在金缕梅科里,又要认识到一个新的属,蜡瓣花属。蜡瓣花垂在枝头的花穂,花瓣、花蕊看上去如同金黄的蜡质。看到闽北的修竹兄拍下的中国旌节花,人过花丛,山野含笑,我问:“你那里有蜡瓣花吗?”这种思维上的定式自然有些可笑。他说:“没有。”三月到四月间,在海拔1000米的地方,每一种盛开的花儿都是报时花。当我们的小汽车如同赛车一样在山道间穿过(我们六个人的车队里,有两个超级车手,前赛车手胡队和前武警司机赵律师,还好大家都不晕车),路边的蜡瓣花总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冲击,一种打开车门,把手伸出去和眼前跳动盛开的蜡瓣花相握的惊喜。蜡瓣花身上有一种荒野复苏的热情,整个山林在冬天的梦境里把眼睛睁开,这就是眼前的蜡瓣花。如果要让生活的滋味增添进一种趣味,要做一个合格的春天赏花人,大别山里的蜡瓣花是我心中可以编排序列中的一种。

旅行路上见到的堇菜大概有五六种。无论在哪里,北国冻土地,还是南方湿雨林,春天是属于堇菜的季节。我拍下那么精致娇小的柔毛堇菜,在路边,在山崖上,在落岩滴水的局促空间里,在枯树桩中心,我是怀着把它当做我的《岩上花》的标本来拍的。其它的堇菜就只能认识到这个科这个属,就像我们认识一个人,认识到她来自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里工作,然后微笑点头致意。相遇也就到此为止。说真的,一朵花摄入眼睛,吸引到人的注意,总还包含着让人有欲望去呼唤她名字的激情。这激情往往会沉睡,而我们又不曾察觉。

穿越十里桃花溪的路上,胡队从专为游客修成的步道上插入被枯枝、荒草、青苔遮掩的小径,他在远处呼喊,是他预先看到了戟叶淫羊藿,我顺着他的声音追赶。狭窄的山道像一块苍绿色的幽闭世界,朽木上挂着一片片菌子,有一棵古老玉兰的花树,刚刚开谢的玉兰的花瓣被风吹散,落在树下湿漉漉的草茎上、爬藤上、蘑菇的残迹上、枯叶的地毯上,薄雾和周围古老寂静的苍绿,衬托着洁白的花瓣,才让人意识到什么是落花——你的心和花瓣一起落下的那份心情充满心里。我忍不住蹲下来,想捡起几瓣,存到常翻的书页中。但还是忍住没去捡。在荒野的林子里行走,我在尽量的抑制自己,避免让自己去关注和想象、书本、写作过多关联的事物。一丛茁壮的戟叶淫羊藿长在一块大青石下面的细叶苔草中间,花儿刚过盛期,花丝上的花药已经不见了,但花儿杏黄的色泽、花朵船锚一样的形状还在,叶子半月形的刀牙,正展示着它名字的源头。

看花需要一双双独特眼睛的交汇,只一双眼睛去看总会有错漏。万老师将近70岁年纪的眼睛,那是一双大自然用几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眼睛,在大自然里,要远远胜过身边这些三四十岁年轻人的眼睛。即是她最先看到独花兰(我把它叫做天堂寨的独花兰,没有亲眼见到,这成了一路旅程上的遗憾),也是她最先看到贝母(水果最后的定种是天目贝母)。那是在一小块靠近路边的荒草地,紧靠着一条插入荒野的小径。这种地方,只有当地的山民和植物人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棵贝母就盛开在一片枯枝败叶的湿土中间,周围是一些小乔木隔出视野清晰的空地。路边的人正好被茂盛的野草遮住了看进林子来的视野。我们像秘密小队一样,等着一波一波游人经过后,才分批走近这棵半尺高的贝母,贝母的花儿只开了一朵,几乎算得上是盛开,紫点白底的钟形,看起来小,又开得那么落落大方,不管俯瞰、仰视,左看右看,花儿都让人感到欢喜。它好像是统治着这一小片林子,是王后的那种统治,不是国王的那种,是用温柔,不是用蛮力。镜头对准它,说话声也会变低。曾在山西的庞泉沟见过川贝母,在河北的七老图山见过轮叶贝母,这是我见到的第三种贝母,天目贝母。这棵盛开的贝母替换并弥补了我没有看到独花兰的缺憾,也让这条十里桃花溪(这个媚俗的名字,到更好地保护了这片半野生状态下的溪谷)变成日后一个故地重来的记忆。

路上有成片的活血丹,有成片的盛开的紫堇和黄堇。临近十里桃花溪的出口,飘起小雨,小雨中,在光影闪烁的溪水草丛里,看到了成片盛开的日本蛇根草,洁白透着粉红的星状小花在急雨的丝线下开得自恋而安闲。这花儿呼唤我去拍它。我怀揣着惴惴不安,踏进半尺深的野草,硬硬的草茎和游走的细藤触碰到腿。让人一惊一乍的,是一种无声的心理暗示,好像这名字会引来蛇。或许自己运气好(队伍里也有些人会为碰不上蛇而遗憾,或许我是胆小的,我敢抓蛇,却又怕蛇),或许这些湿漉漉的幽密阴森的草里根本就没有蛇。但有其它东西等着我们,比我对蛇的憎恶更甚,而我们即将碰到它。

第二天,我们在天峡自然保护区,遇到花儿开的正好的山胡椒,银缕梅花期刚过,东北南星漫山遍野开得让人审美疲倦了。有植物之外的事情会刺激到大家。

 

蚂蟥

 

我和万老师在车上时聊天时不知为何聊到蚂蟥。说起水里的水蛭(也就是常说的蚂蟥,南方下水田的人,抬起腿来,就会从腿上,胳膊上,腰上,用手从皮肉里揪出一条条吸饱了血的身体胀鼓鼓的蚂蟥),还有存在于潮湿雨林中的旱蚂蟥。豆科植物里有一种山蚂蟥,曾在韶关的坪山自然保护区遇到,山蚂蟥竟然粘在我的速干裤的内层,一直跟随我从南方来到北方。

西方中世纪的医疗手段,所谓的发热病人的放血疗法,就是把病人的手臂放到装满水蛭的盆子里。作为一个西北人,对南方的水蛭从来没有概念,直到我走在林子里的今天,连蚂蟥究竟长什么样也没有亲眼见过。但一想到往肉里钻,无情的吸血,然后又悄然离你而去。谁喜欢和一个隐形的吸血鬼相遇。这种半幽灵,半恶魔,半饕餮的吸血环节动物,一想起来,就会让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鼓起。

当时我正在拍一片盛开到令人妒忌的延胡索,它在潺潺的水边盛开的如此放肆,留给了拍摄者各种可以取舍的背景。我正沉醉其中时,听到万老师在后面大声叫:“一石,快来看,这里有蚂蟥。”我跑着返回去,大家都在那里,盯着一片湿漉漉的枯叶,大呼小叫。我所看到的,是尺蠖一样正在爬动的鼻涕虫一样额怪东西,和我在图片、影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那蚂蟥被大家一顿戏弄之后,周围空气里升高的二氧化碳浓度,红外线热源剧烈的波动,让那只蚂蟥兴奋成什么似的,原本一厘米长的身子,即刻兴奋到把身体伸到一寸左右长。那条铁灰的身子好像饿得发狂了,身体剧烈翻腾,摇来摆去,追逐着离它身体不远处跳来跳去的热源。我把照相机调到录像模式,然后开始记录这一段自己第一次野外见到旱蚂蟥的见闻。

这个时候,蚂蟥疯狂地爬向我,蚂蟥的疯狂和我的新奇,两种契机把很多感觉搅拌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旱蚂蟥的一个猎场,我们这些人,都成了饥饿的旱地蚂蟥鲜美的猎物。眼前的蚂蟥竟然顺着我的照相机带子往上爬,这个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蚂蟥摆出来的攻击姿态。当我试图摆脱它时,发现旱蚂蟥的洗盘是如此有力,已经无法轻易的摆脱它。这一吓不要紧,我惊得跳起来,再也顾不上拍摄森林里的奇遇了。用力甩照相机镜头,甩着皮带,在大家面前,我完全无法掩藏自己的惊恐。

蚂蟥终于被甩脱,它飞一样落进眼前湿漉漉的枯叶。

走在路上,大家好像胜利者,聊起这奇遇,这兴奋,峡谷里,暴雨后,冲出石崖的瀑布要比刚才看上去更有新鲜感了。我们沿着山路上的台阶继续走起来,去看新的花草。

过一个激流上横跨的石桥时,我试图拍路边一棵盛开着白花的乔木,树枝上的白花既像梨又像李。突然,我感觉到自己指头缝中间一阵冰凉,一阵惊悚的冷战透过手臂。当时没有想到手指头缝里爬着一只蚂蟥,也没有想世上任何事,只是感觉到一种空荡荡的恐惧,直从脚底窜上来。我下意识的用力甩了一下手,才看到,在食指和中间之间,有一条颜色发青的旱蚂蟥高高昂起它的小嘴,它在我的手上像是翻跟斗一样敏捷的翻了一个身,然后在手掌中间把身子吸得更紧。我的手指突然绷紧,几乎是狠狠地,一下子把这个旱蚂蟥从手背上弹得飞起。直到弹落它,我才发出尖叫。赵律跑过来问:“一石,怎么了?”然后在我的裤腿上看到了另一只正在攀爬的蚂蟥。啊,又是一声惊叫,不止是我一个人。大家开始惊恐地盯着对方,在自己身上一通翻找。六个人差不多人人都被旱地蚂蟥亲密接触过。赵律说,蚂蟥没什么可怕的,小时候还玩蚂蟥,只不过你要小心。我一直到成人都没见过蚂蟥,来自它的黑影的想象到是越来越高大,令人惊恐,以致神秘。

 

瀑布

 

暴雨过后,原本存在于山体中间的瀑布的身体里注满了激情和活力。大别山里水势的充沛真让人惊奇,好像在广袤的山林深处,有一种无法把握的原始野性,一旦被激荡,就会从看似平常的幽深和黑暗之中钻出来。

西北是非常缺水的地方,这让我从小对水没什么深的体悟。世间的任何一种体悟都需要得到安静和博大的涵养,并忘我地浸透其中。水从小对我是渴慕而难以拥有的对象。它在我的身体里始终像幻觉一样居住着。下雨的时候,小河涨水的时候,年节才能吃到鲜活鱼虾的时候。这就是我与水、水与我之间的对照。水对我是如此的珍贵。大自然最先让我遇到它旷古的山峦,还有连绵丘陵上寂寥的玄月。后来读书到了江南,工作又在大海边。海的幽深,还有一年四季随叫随到的雨声,我身体里的水势不再短缺枯竭了。因为生命里经历过的大自然的枯峻和水流不尽的奢靡,读《道德经》时,就会对自然怀有一份说不出的敬意。

在底矮的平地,从一块所谓镜子一样的湖面开始,走入水流分叉的乱石滩。水流越往上走越会看到激烈地左冲右突。水利万物而不争,这是中国人处事的隐秘哲学。但在这个瀑布的标本馆一样的地方,我们能够看到,只要有一丝岔道的切割,只要有一点翘势的阻扰,水立刻就会显出心里的不忿。水流细处便能看到水流是如此自私。中国人将德用水来比喻,水柔而合于万物。但在骨子里,水有什么样的秉性?经年的水流,从乱石岗几乎陡悬的楔形水道中间急速冲击下来,令人疑惑这刀形斧砍的水道,是岁月天然形成的,还是流水切割出来的?

水和岩石正面的撞击,必然会发出惊人的轰鸣,如怒兽嘶吼,溅起的水雾形成终年不散的湿气,笼罩住陪伴水声的路段,那个路段,会终年积累下来一条铺着细密青苔的湿滑山道。水不忿如刀,就像一个温和的人因突然之怒出的重手。从理性上,这样做有点蠢。但看眼前的水势,就能理解一切变化总有它顺势而为的道理。

只要给水一点点顺应的缓坡,水就会变得妥帖、温柔,那种柔顺是惊人的。我们看到奔涌的水经过一块虽然陡峭但又平滑的石面,水平整致密的在石面上展现了它的柔情,水面和石面结合成一块雪一样的白绢。周围高高的绿树,疯长的毛竹,在这样一片流水的背景里,突然好像跳脱了原始的野性。

长达百米的银蛇,沿着陡坡带着青白间隔条纹的花岗岩石面从山腰上哗然流出,直到和满眼前的山溪汇合。这银蛇的旁出左道,有一点人生另辟蹊径的味道。你这么想,便能感觉到这样一条银蛇瀑布身上的桀骜。

还有一块瀑布是从一个出口冲出来,又突然被无数突兀的岩石一块块切割又承接住。哗哗的水声布满耳鼓,眼前的水链就像人的大脑的神经中枢转换成各具其责的神经元。在中国的山水画里,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这种既想避世又想入世的观念冲突。我们看水墨画的幽静里,不管小桥,草庐,亭台楼阁,总会开有一些窥探画外的悬窗,那是隐藏起人心上蠢蠢欲动的矫情,那些瘦笔寒山里,藏着多少入世的哲学。

最奇特,最无可说的,就是山顶一泻而下毫无保留的瀑布,如同一道天柱。在山的顶端,有一个水流冲蚀的洞穴,洞穴里,一股清流,能让人感觉到扑天的潮气里,天地充满了执念。

在天峡,一路上大概看到十多种形态的瀑布,看到有十多种大自然和人心的对照。我们被大自然默默地收拢在绿色里,而那些绿色正被时间推移,推向一个万紫千红的世界。

 

2016/4/15下午于首都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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