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笔记】读水鬼《五食记》
好故事不言,而万物自言。中国语言有简洁凝练的自觉(诗化,文言,)让故事有这么一个趋势,暗藏,又显明,像水墨山水画。
水鬼的《五食记》由五个相互看似没有关联的短章连成一篇结实的故事,四散分成的五面小旗,像一道能照见生命骨干和人性残忍的光束,照进中国现代小说写作的阵列。创造,写作,在文字里冲杀,和在战场上的冲锋类似。中国人有在搏命冲击中摆出阵法的传统。
故事发生在宣统帝即位年间,其时,国势已经腐朽,辰州乡下兵荒马乱,饿骨浮游,闪侠黑店,鬼影怪踪,生离死别。人跌在这样的巨浪里,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作者自小从山村老人的嘴里听到的这些吓人的奇闻异事,《五食记》是从这些奇闻异事的骨血中诞生出来的。
湘西人水鬼(这笔名像是能爆破一座岛屿,又像不喜欢让自己从暗处浮出来)在深圳,做机械制造的工作,私下写些小说。大凡内心有孤岛的人,城市里欲望的绵密紧致对他必然会产生逼迫和挤压,让他看到藏在自己身体里耸立起来原本似乎并无多少意义的精神空间,到把他的第二人格挤出一种形状,这座命运的孤岛就会从生活迷雾中吹得显现身形,并自动朝着四下伸展张力。城市里荒芜的城市孤独症和鲜嫩而难忘的乡愁病原本是割裂的,这样的张力这个时候便如粘结剂,一个孤独中写作的人文本的源初大概都有类似的根。
他说他小时候听过很多大人们讲的鬼怪故事(谁小时候没被这样的鬼怪故事吓得缩过脖颈),喜欢上中国古典文学,被志怪笔记的小说迷住,喜欢,进而发生极大的兴趣。这些志怪笔记小说里浸着一颗中国草根民间的故事心,这故事心从《山海经》的洪荒里起身,经历汉魏六朝的志怪,唐前的神魔,宋明的传奇,清史的演义,乱糟糟从韵律和理心的庙堂中冲杀出来,保留了民间骨子里能行舟能翻船的那种朴实又狡黠的凶悍、粗粝。
《大家》第三期里把《五食记》和另一个李昕的短篇《废墟》作为一个值得推陈出新的重心,以先锋新浪潮的归类推出。此前我没读过水鬼的文字,这样的故事,从文字到故事,从语言到滋味,甚有一股老练的笔调。作为八零末九零初的写作者,水鬼或许是一个写作中破茧的新人,但这《五食记》却不像。故事内敛平静,节奏与气息不显外溢,用现代小说的归类,就像冰山式写作,作者对故事内在指向的外延隐不隐藏全然不敢兴趣。《五食记》在表达一种根植于中国人骨子里一直遵从的东西,遵从残忍的苟活,遵从狡黠的命运,遵从人与鬼怪和神灵的共处,这种遵从的感应实在的既不像浪漫主义,也不完全是现实主义,它紧贴生死的轮廓,把活着,尤其在乱世活着这件残忍的事,从茧壳的小孔里推出来。每个短章的结尾都能看到这个黑黝黝的小孔,深陷读者于不忍、倒悬和力竭。这些看起来遥远的故事,却又有近得逼人的切肤感,好像叙事中的时间镜面就是此刻。这样写的中心自然是刺到了人性。这些属于荒野的文字,句子口语化的筋道,像面团揉到发丝,内里感觉能拉出很长,外在一根根又清晰简明。文字包含着野性,看似无所顾忌,又像是天然设计好的,带着中国式山水留白和敏锐直觉的惯性,既唤空,又唤实。
读《五食记》,就像用白瓷小勺吃入了酱油葱末的松花蛋,能品到那份浓浓的中国味,和现代小说自觉展现生命与意识纵横交织的自由气息不同。故事看似传统古旧,上了釉色的古瓷不就是这样,柔和坚韧中带着硬度,藏在内层,能把读者的眼光如奔马扣住缰绳一般待住。因传统,显出斑驳和裂痕,到更给人视觉上冲击的想象,不做质疑的叙事,既是姿态,不知不觉也成了特色。把外在的呈现当做内在来写,总会造成一种冷色调。记得朋友曾送我一句话,用来参考写作本身:凡能真实地描写一个事情,这一事物就能用来隐喻一切事情。自然,这话让人想起《诗经》、《伊索寓言》、《聊斋志异》。
《五食记》的目的,并不立根在困惑现代人的内在牢笼,对现代小说里存在之变的焦虑性做思辨的反应的立体透视也没有趣味。《五食记》的目光,和侯孝贤拍《刺客聂隐娘》的目光一样,在把大众在极端情境中人性所做的抉择拉入一种蛮荒,读者自己是否能感觉到唤醒人自尊的力量,是否有立在命运激变和生死悬崖的刀刃面前的感觉?作者一概不管,但他在故事里确实抽出了一把让人不安的利剑。
《五食记》短短的五个故事,立根在中国人最平常的五种食物里,冬瓜,黄豆,萝卜,米,白菜。这些日常再普通不过的食材,来自水鬼的生活,湘西的乡情,百姓的面目,食物生长的土地,又编织出一个与千百年虚无缥缈的时空对接的经纬世界。叙事中,句子段落中文字的空间感很水墨,故事的连续性是中国传统故事的模式,对于立体绵密的实写不感兴趣。若从渴求文字结构的先锋的角度,像白开水,或者如清茶,既不雄奇,也不浓烈,时空观直白的看上去也没有多少解构的内蕴。讲述故事的笔调,对志怪笔记小说熟稔的读者,会有我也能写出这样故事的错觉。但故事的走向却与传统故事截然不同。这样看似简明如连环画一样的文字里包含着撕开这个国家某种惰性的隐喻,暗藏了炯炯如神盯着读者的眼睛,还有被命运的万仞山尖顶住软肉的惊心和荒凉,结构在结尾中的文字都在处在深陷的一刻。你看这现代性隐匿藏拙的多好——开放性的打开山门,正是现代小说对生命本质探索的一种态度。
故事是简白的,语言试图展开,却又总是带着紧急踩住刹车的矜持,故事便这样立身于空旷和神秘,驻足在广阔和深挚的呼唤中。
《五食记·冬瓜》,写了乱世中虔诚的佛徒信泉,一把重刀莫名杀了藏在冬瓜里避难的孩童。手上的血迹扰乱了信仰的界限。在没有净土的乱世,善恶的黑白也模糊起来。他便由僧侣变成了传言中的匪盗。
《五食记·黄豆》,写了一个骑马逃难的人在路上投身荒凉的旅店,昏暗阴森的客店,神秘带着凶相的店家,一夜后,坐骑失窃,无人负责,有一群官差追踪而至。众人的对话把焦点聚集到一个用生黄豆灌肠孽杀贪官的侠客身上。中国的乱世里,和美国人呼唤超人、蜘蛛侠不同,中国人骨子里,更多呼唤良盗、善匪和侠客,这些人遵从自己的意志,遵从老祖尊遗留下来朴实的善恶,他们会将腐朽的世道推入一片江湖,从而搅动隔朝换代的风云变幻。
《五食记·米》,写了一个得道僧人,夜晚露宿一个破旧庙宇,遇到厉鬼地侵扰,听到了游荡鬼魂对死亡原因阴森诡变的凄告,被道德和官吏欺凌到无处栖身的荒凉,让一个女人死后变作厉鬼依然那么绝望。而这种绝望正是中国老百姓千百年来面对权力屈身苟活的世态。志怪小说的简笔,清晰倒影在文字中。那种做人做鬼都无法摆脱陈腐道德纠缠的样子,让阴森森的鬼中的鬼言鬼语,还有鬼形鬼面,都显得既可憎又可怜。
《五食记·萝卜》,写了鲜白而辛辣的性幻觉的报复。性压抑,性幻想,怀孕,生死轮回,中国大众遭遇性意识的荒诞史,和漫山遍野生长的萝卜一样,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压制着的。这种性全然以幻想为根基,就难以对真实的复杂人性形成强烈地冲击,但当它绕进命运的通道,继续狂野地生长在民众的内心,又让人感觉到一种命运轮回中惊人的悲哀。
《五食记·白菜》,诡异的乱世刀客的心路史,这个在白菜汤里煮人头的故事,隐约能够和《五食记·冬瓜》故事里心性入了魔的信泉联系起来,却又没有明显相交的痕迹。乱世中廉价的生命和菜市场上廉价的白菜一样。野蛮在死亡内部自证着野蛮,判官用血试图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正义。一切规则都失去了意义,笼罩天地的灰雾,手握的刀,变成了秩序与规则。
五个小故事,极尽简洁,蜕尽了阐释味,没有渲染做装饰,它们就像用文字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五个带着故事人物画的小玄窗,每个故事都预留了巨大的景深,这些简朴的标题,相互衔接,出现了一片我们再熟悉不过,直照向现在时空的土地画面。这让《五食记》隐约像个展示生死群像的神秘园林。
唯一的缺点,或者也是这篇小说的优点。这些文字克制干净到有点裹足不前,内文形成的峡谷的回声,像从现代社会里消音了一样。这也就是水鬼说的,这些故事和时代的写作格格不入的原因。事实上,经历过20世纪战争的苦难,还有这个国家内部对人性粉碎性的折磨碾压,中国大众内心的荒诞是否有过变化?这些故事有可以立足为一面照见现实的镜子。
丢开一切评论,《五食记》的每一个小故事都可以当成段子来讲,这些面目残酷的段子,在混乱不堪的头条资讯栏目里,可以归到残酷美食里去。无所不用其极的小编,应该是有这个兴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