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笔记系列】
时间胶质
写作永远是个进化的过程,对应着一个写作者在时间里的三个位置,不同位置决定了不同的感受和呈现的模式。写作者本身是作为一个无形空间而存在的。
处在时间内部是初始文字的位置。当一个人意识到文字的趣味,并发现它的价值,并利用这种价值和外部世界与内在世界建立起互动关系,文字的平台便成了写作历程的始发站。我不知道自己文字的始发站是什么,可能源于孤独,也可能是内向的个性压抑并激发了和世界的对抗,也可能,无间断的通过内心异想世界让一个孩子找到了自己表达世界的龛笼。
每个人都有他运用文字来和世界对抗和亲近的源头。
绵密时间里流动,是活着的宿命,像一团胶质里一个独立的原子,一粒花生,一粒爆米花,一粒瓜子仁,一粒葡萄干……在各种变化关系的网络中间,人的生而无意义被赋予了存在的价值,滚动、游离、撞击和抽离中,幸福之火爆发,痛苦沼泽涌现,隐藏在平静面庞下面火辣辣的独立意志凝聚成利刃。自我意志无比强大的声张着生命的完整性,但同时也捆绑着我们苦苦寻觅的创造力。
在时间内部,自我是宇宙的中心,每个人只能通过“我”去感受,就如同人不能无心而活。读诗经和楚辞时,感受到“我”的田野如此质朴,“我”的宇宙如此强大,“哪些文字才算是活的文字”这样的问题变得诡异起来,无数答案在自说自话,木偶一样,不传递答案,只传递介质。
不断激活了后世人心尊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的宇宙介质里一直以来都活着散文的天下,当“自我”细微如尘时,它像针一样能插入任何缝隙,能刺中最敏锐的神经元,能概括出耳朵听不到的神秘回音,能敲出无由间令人泪下的钟鸣。和我们生命同频率的时间的胶质,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双足踏入的世界,我心旅行的时空,梦幻生成的谜境。是时间的韧劲,通过文字呈现,让人发出无声的尖叫声。
但是在读小说时,发现那种无端的戏剧化,让所谓感觉的世界出现了错位。作家作为新生命的创造体,如果身处时间内部,那个人物,那个事件,那个在笔下露出眉目的世界,会像烟云一样飘散,会如豆腐一样软塌塌。有好的小说,自然也有坏的小说(那种你可以俯瞰的小说,嗤之以鼻的小说),和激发爱与满怀失望类似,回想因迷恋而爱的原因,因失望而远离的原因,都和人性是否新鲜柔和有关联。对文字发生怀疑,质疑它到达终点的那种瀑布一样的能力,并为回答这一质疑进入文字内部,自觉地写作,这是个永恒的过程。怀疑是不是文字的发动机出了问题,是词语的简洁和繁杂出了问题,甚至是天赋的稀薄……这样怀疑,这种反思,爆发了,都应该属于寻找新答案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构成着对文字生命认识上的跨越。
然后,才能进入到一个茫然的痛苦期。从作为旁观者的读者进化为参与者的写作者。经历这样的痛苦期是必须的,正是思想地分裂导致了文字的多维,情感地切割出现了文字里一道道神经地激凸和痉挛,事件的闪电惊现着茫茫黑夜里人性一波又一波的地平线。痛苦是皱眉的战士,过滤与融合正是出击,这个过程里,建立起的对文字世界的判断系统会保留下来。在这样的痛苦期里,生成判断文本的眼光会日渐锐利,甄别出生命神秘性的荫蔽之所,变化何种意义上才具有独立性。表达一个生命的自我时,神秘的独立的生命,清晰的恣意流淌,涌向读者,闪电般耐人琢磨的行迹里,豁然、欣慰、早造新生的朦胧被悬置。
经历这种痛苦重新建立的一个人和时间的关系是稳固的。时间的那团胶质,黏黏糊糊,滑滑的,软软的,几乎难以摆脱。它以独特的方式赐予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像波浪一样被推翻又重建,赐予人虚无交织着满足的生命混沌。
只有意识到和时间这头怪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时间这个观念才会出现快与慢、轻与重的改变(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里试图讲清楚这个问题,篇幅太匆忙,他只讲了一个匆匆的开始,他没有讲人的空间感,但他讲的人与时间的距离给了写作者产生意义非同寻常的内心被拉长的投影)。
伟大作家的文本里,有一个共同特征:时间长河里的风景,亿万颗心灵的历程,从没有一个片刻会重叠。这种能力会让人及其惊讶,他们如此明确的和时间保持了一个恒定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感让他们看到时间的闪动。片刻既永生,身处时间胶质之外表达如此简单的意义才会让人把死的原点和生的终点连接起来。在包裹着生和死的区间里,黑洞般的胶质吞噬一切感受。文学创作里有意识的从时间胶质里的走出,类似自然科学里的模型建构。走出来之后,痛苦、幸福和平静的气息都没变,唯一改变的是和时间的静态关系。在呼唤生死的“自我”的原点之外,出现一个“他者”的静态的原点——这个属于小说家的原点,冷酷,爱与怜悯交织。
如果,“写”这个意识产生时,和时间忽远忽近的游离状态相始终的文字,生出一种无力感。这是身处自我的时间和他者的时间中间的那个中间地带时才有的感受,在这个地带滞留期的长短,决定着一个作家是否开始写作的长短。(跨过这个阶段才能算是写作的开始,写作太艰难,因此它会以最苛刻的方式进行选择,聪明灵动迷恋着生活的人,自然就避开了;勇气不佳的,知难而退了;混沌痴茫者,头破血流了。)
读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读艾丽丝·门罗,读尤多拉·韦尔蒂,读托尔斯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纳博科夫……写作一直在进化,并在进化中完成着自身,这些写作里的圣斗士,他们笔下呈现纷繁变化的世界是干干净净的,他们手里同时掌握着两重时间的频率,或者说写作的秘密:一重是创作一个均衡世界的频率,这个时间自有一套作家赋予它的法则,轻重得当,快慢缓急,毫无失真,惊心动魄,被各自天然的独立性连接起来;一重时间是单向的一旦失去便不可挽回的大家最为熟悉的时间。能把这两重时间的感受性投影给读者,就将意义和存在被不断锤炼的投影呈现给了读者。某些片刻的阅读之所以永生难忘,是因为作者写下的世界教给了读者一门艺术,世上最优秀最神秘的艺术——怀疑的艺术,犹如蜗牛的触角被第一次触动,世界从此有了防御与进攻地伸缩。
探索如何从时间胶质里走出来的路径,是一个写作者的必然命运。就像饕餮一样,文字的独立性有着一种无法抑制的贪婪,面对生命的真实,一面是意识如鬼般的混浊,一面是事物如灵般的轻盈。写作的欲望,便因为这些被魅惑。

